圣界山

幕间 所罗门王的继承人

耶路撒冷，所罗门王的王宫中。

以色列的商人从埃及带回了马匹。按照约定，他将最健壮高大的二十匹交给向他订购这些马匹的王宫管事。王宫中的管事对马匹的牙口、蹄子等情况进行了查验，让仆从们把马带走，爽快地付了一千五百舍客勒的尾款。然后，管事对他提出了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交易：王宫需要挑选两到三岁，性情温顺的马匹。

商人很惊讶，他向王宫提供的向来是足以做战马的健壮青年马匹，基本都是六岁以上、经过训练已经能听从命令的马匹，这奇怪的要求令他摸不着头脑。

反正有钱赚，商人并没有过多打听。两天后的下午，商人带来了十二匹小马，这个岁数虽然已经站得稳跑得快了，但跟马驹也没差多少。商人拥有的马匹都是血统出色的战马，这些繁育出来还没几年的小马都是他的宝贝。

这十二个小宝贝都不怎么喜欢缰绳，总是想要挣脱笼头。王宫里负责照看马匹的仆从习惯了令行禁止的成年马匹，对付这些淘气的又好奇心旺盛的小家伙还真有些束手无策——跟马匹朝夕相处的他们哪舍得对这些小家伙们下鞭子？

于是商人被允许进入了王庭内院——为了把这些小马带到挑选它们的人面前。商人自己的手下自然没机会享有这份殊荣，只能羡慕地看着他们主人的背影。

商人又是哄，又是用椰枣引诱着，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小马们带到指定地点。

那不明身份的“贵人”自然不会提前等他，商人继续努力安抚着小马们，想让它们稍微站得整齐点儿。然而两岁左右的小马基本相当于八岁左右的孩子，他刚把这只的头扳正，旁边那只就在嗅着他腰间的口袋，试图找到其他椰枣了。

庭院里没有地方拴马，商人只好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拴成一串。但这过程一点也不顺利。

王庭内的侍从们各有职责，轻易不得离岗，跟着管事过来的其他两个随从也不好轻举妄动。被十二匹小马围在中间的商人忙得焦头烂额，眼角余光看到有个一头白毛的小脑袋凑到他身边（装椰枣口袋的方向），他下意识地推了一把，把那个小家伙也扒拉开。

亚撒被按着头推出去两步，站住，一脸懵地眨了眨眼睛，两只手摸着头顶被弄乱的头发。

这要是魔神，他就翻脸了。但面前这个大胡子叔叔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他不是马儿……他不应该因为别人无意的冒犯而发火。

亚撒保持着这个懵圈的姿势，嘴巴动了动，手放下来，转身，求助地看向站在远处廊下的，他的王。

所罗门温和地微笑着，什么都没说。

好吧。

亚撒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清清嗓子。

“下午好，先生。”

商人听见小孩子的声音，手上动作停了一下，缰绳脱手，于是一匹棕色的小马暂时获得了自由，在庭院里撒起了欢。

“你能为我介绍一下它们么？我刚开始学骑马，对马的了解还不多。”

商人惊异地看着面前这天使一样漂亮的小孩儿。他注意到，小孩儿身后的管事和侍从都是毕恭毕敬的模样。

所罗门安静地站在远处，看着亚撒挑选属于他的第一匹马。

那匹临时获得自由的棕色小马在庭院里转了两圈就失去了兴趣，回到它的兄弟姐妹们中间。这性子活泼的小家伙几乎没见过人类的孩子，好奇地凑到亚撒身边嗅嗅。

商人很有眼色地详细为亚撒介绍了每一匹小马的优缺点。亚撒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犹豫。

他需要一匹跟他一起学习骑术的小马。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马能工作到十五岁，换言之，一旦他作出选择，被他选中的就要跟他十多年了了。

他看上的是唯一安静地听从商人指令，沉稳地直立着，没有左顾右盼的灰色小母马。

他需要性情温顺，乐于服从他这样新手命令的小马。

——但是，那匹一直在撒欢的棕色小马似乎是很喜欢他的样子，一直凑在亚撒身边嗅嗅蹭蹭。

我喜欢的，和喜欢我的。

亚撒有些犹豫。他想了一会儿，再一次求助地看向用魔术隐藏自己存在的所罗门王。

所罗门走了过来。

管事和侍从们立刻跪下向王行礼，商人慌乱了一瞬，也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地面。慌乱中的一瞥，让商人意识到，刚刚那小马驹一样活泼、好奇的小孩，几乎就是一个小号的王。

所罗门王。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身形却不见佝偻萎缩的迹象，依然高大、挺拔、强健。

商人听到王对那孩童说话。

“那便都留下来罢，亚撒。”

管事带着商人和剩下的小马离开了庭院，亚撒拿着商人给他的椰枣，试着去喂灰色的那一匹，却差点被棕色小马咬了手。

所罗门王安静地看着亚撒用上强化魔术“修理”棕色的小马。他知道亚撒不会受伤，所以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

侍从拿来了适合小马的鞍具，给灰色的那一匹套上。所罗门王走过去，把亚撒抱起来，放在马上。

小灰马——虽然这么说，它的肩高已经跟成年马没什么区别了——原地倒腾了两下蹄子，稳稳站住。这个年纪的小马只是肌肉还不够结实强壮，但载亚撒这么个小孩子毫无压力。

捣乱的小棕马被侍从拉走了。所罗门王牵着小灰马在庭院里走了两圈，跟亚撒约定过了安息日就带他去宽阔的地方跑几圈。

正说笑着，亚撒突然在小马上回头，看向庭院的出入口。

罗波安正黑着脸大步走过来。他只落后了通报的侍从一步，几乎是直接冲到所罗门面前。

“王，杀死哈多兰的凶手找到了！”

坐在小马上的亚撒板着脸——我和王的独处时间又被搅合了！但罗波安带来的是正事，亚撒虽然不高兴，但也没闹，乖乖地伸出手臂让所罗门王抱起来，跟他一起前往王座厅。

罗波安心急如焚。

哈多兰是他的手下，是耶路撒冷一个不大不小的政务官，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被人纵马撞死。据说凶手家里的仆从已经向神殿送去了金银珠宝，要替他免罪。

——凶手的妻子，是罗波安的异母妹妹，或者说，是罗波安异母兄弟的亲妹妹。

现在已经很晚了，太阳下山之后就是安息日了，安息日不得工作，等明天白天凶手在神殿举行完仪式，一切都晚了。

亚撒趴在所罗门肩头，对着罗波安翻了个白眼。罗波安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理会他的长孙，亚撒也挺没意思的，不再看他。

所罗门王在王座之前把亚撒放下。亚撒自己打了个响指，把隔壁屋里的凳子转移到王座之下，自己爬上去坐好。他还有一个月才到六岁，小短腿根本够不着地面。但是他仍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

亚撒有些无聊地旁听着他丝毫不感兴趣的内容。当下的情形显而易见，罗波安这边认为，凶手在耶路撒冷白日纵马杀人，藐视王权罪无可赦，应当处以死刑。祭司那边认为，凶手已经诚心悔过，神已经赦免了他的罪孽，就是杀死他也不过是从死一个人变成死两个人，于事无补，应当给他悔改的机会。

亚撒保持着所罗门同款微笑，心里默默地想，你们有谁想过已经死掉的那个人吗？

双方各执一词，所罗门王不置可否，争论了一会儿后，罗波安提出把凶手带上来。

两个罗波安手下的士兵架着双手被绑在背后的凶手走进王座厅。那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一进来就恶狠狠地瞪视着要置他于死地的罗波安，如果不是双手被绑且被士兵按着，他恐怕就要扑上来咬死罗波安了。

亚撒小小地无声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滑下来，转身往所罗门膝盖上一扑。几乎是同时，凶手像是被人按着头往地上砸一样狠狠地磕了个头，澎湃的魔力直接把他按扁在地面上。

“亚撒。”所罗门叫了他的名字。

“他不给王行礼。”亚撒趴到所罗门王的腿上，背对他坐好，然后看了一眼罗波安，再看了一眼亚撒用魔术搬来的座位。

罗波安的脸色很差。

所罗门不怎么认真地轻声说，“要提醒他可以用语言，不必使用魔术。”在祭司们惊诧而沉默的注视中，所罗门王把亚撒的魔力收拢回来，然后也看了罗波安一眼。

罗波安沉默着在亚撒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凶手被士兵们架着刚站起来，亚撒就又开了口。他很听话地不是用魔术而是用语言提醒对方，

“你还没有给我祖父行礼。”亚撒并不看罗波安，而是看着凶手。

亚撒坐在所罗门的腿上。

一样的坐姿，一样的白发，一样的金色眼睛，一样平静的眼神。要说明显的不同，也只有肤色而已。

所罗门王伸出手臂，搂住亚撒，向上抱了抱。

亚撒那双浅金色的眼睛给凶手带来的压力比刚刚的魔力更加深重。凶手跪了下去，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

亚撒不再作声，安静地玩着所罗门抱着他的左手。所罗门的指甲被染成了黑色，相比之下，亚撒的指甲很小，白里透红，像是粉白的花瓣落在细软的指头尖上。

罗波安不再主动出声与祭司们辩驳，代替他发言的是他的另一个手下。他本应关注事情的发展，但他的注意力总是忍不住向那赖在王怀里的小东西身上飘去。

亚撒捧着所罗门的手，低头用嘴唇和侧脸蹭蹭。

好看。

喜欢。

哪儿都好。

是我的。我的王。

所罗门的右手落在亚撒的头顶。

“你觉得呢？”他出声问他手心里的小星星。

亚撒使劲仰着头，看了看他的王，然后转过来，往左看了看亲祖父的黑脸。

你把这人带到王面前，是想让王替你排除异己？想得美。

他又看看祭司们。祭司们说，神允许这个人赎罪。王难道还能说你们说的是假的神不会允许他诚心悔过？

亚撒看向押着凶手的，属于罗波安的士兵，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罗波安是笨蛋。抓住直接宰了，哪还有这么多破事。

最终，他又看向凶手。

“我不知道你向神奉上祭品是否能取得神的原谅。但是我知道另外一件事——你让一个家庭失去了父亲，丈夫和儿子。”亚撒的童声清澈而稚嫩，又甜又软，却过于平静。“你应当补偿你造成的伤害。”

罗波安冷笑——这还算句正经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受害者是政务官，一个月的报酬是三十舍客勒。你应当按月向他的家人支付这笔钱财，直到他的父母妻子过世，子女成家。如果你想要赎罪，起码要获取他家人的原谅吧？”

亚撒丝毫不觉得这点钱就能让死者的家人忘记仇恨，但如果让凶手偿命，失去经济来源的这个家庭恐怕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所罗门王似乎是对亚撒的回答很满意。但亚撒提出的这笔钱并不是小数目，凶手是不满意的，收了凶手贿赂的祭司们自然不会同意。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亚撒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让他把这笔钱交给神殿，由神殿把这笔钱发还给死者的家人吧。”亚撒有些困了，声音也不如刚才清晰。“我想他们应该不想见到凶手。祭司们应该能很好地安抚死者家中的老人孩子吧？”

金色的眼睛又看向打头的祭司。

在所罗门王的首肯下，算是双方各退一步，这事儿竟真的按照一个五岁孩子的主意定下来了。

——不过，亚撒不是普通的五岁孩子。

他多么像王啊。他必将成为跟所罗门王一样贤明睿智的伟大的王——

外人都退去了。所罗门王抱着已经半睡了的亚撒，对罗波安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当到神殿去。”

“吾王——为何放任他们？”罗波安显得很激动，几乎是语无伦次，“用钱财买命……这怎么可以，这——”

“不是时候。”亚撒眼睛都睁不开了，罗波安在他耳朵边上喊，他恼火极了，“听王的命令，明早到神殿去，把王的决定在神面前说明白，然后把给死者家属发钱的任务交给刚刚那个祭司的死对头！你要是有心，就盯着点别让他们把钱吞了！偿命有什么用，死了的人能活过来吗？死者的一家老小还要吃饭呢！祭司们已经传达了神的旨意，允许凶手忏悔赎罪了，你想质疑祭司还是想质疑神？没看见王都没对他们说过不吗？”

罗波安被这一通训，气得嘴唇直哆嗦，偏偏口齿不如亚撒伶俐。

“你，你——”

“都说了不是时候！”亚撒气精神了，剪除祭司们势力不可能一蹴而就，要搞定也得是亚撒自己的儿子辈了，罗波安你急什么急！

罗波安在亚撒“你怎么这么笨啊”的视线里，气到不能呼吸。

“王——父王！”

所罗门把亚撒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在亚撒背上拍了拍。亚撒已经解释清楚了，他没有必要说第二遍。

不过，他终究是对罗波安多说了几个字。

“愚妄人的恼怒立时显露；通达人却能忍辱藏羞。”说罢，他抱着已经又开始迷迷糊糊的，他的小蜜糖，起身离开。

是时，距离罗波安继位为王，还有三百天。

昨天没更，今天双倍字数补偿一下。